抽屉里的安然

一名旅行者长眠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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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有把资料准备好,苏先生就推门进来了。“您稍等,文件还没传好。”我说,指了指躺椅,示意他坐下。记忆传输流程对于苏先生来说已经烂熟于心,我是这么认为的。他挺从容地躺下了。

“您的文件太多,抱歉。”我又说。苏先生抬起一只手,示意我不需要道歉。作为我们机构的大客户之一,苏先生的记忆文件体量庞大,只是他以往一般来储存记忆,我头一次遇到他要将记忆传回脑中的情况,才发觉他的记忆文件如此之多。

苏先生对于他的记忆文件很严谨,要求我们按照他规定的数字,将每一块记忆标好时间地点、关键事件,并排列得当。以前原本是一名年轻的姑娘负责这项工作的,但她是个马虎的孩子,总将标签写错,导致苏先生跟我们发了几次火,最后还是安排我来了。苏先生确实是个脾气好的人,但无论什么事,一旦和这些宝贝记忆有关,他就失掉体面了。对此我不加以评判,毕竟记忆这种东西是私事。

苏先生看上去五十多岁,一双浅浅的剑眉平缓地拉到两鬓,眉头总舒展着,深坑的两只凤眼飞扬起来,连皱纹都没有几道。他衣品却一般,颜色搭配奇形怪状,衣裳倒是看上去就很贵。

“我看了您的预约留言,您确定要这样做吗?”我一边整理文件,一边问道。苏先生点了点头。我从电脑里调出知情协议,密密麻麻,长达十三页的协议书在躺椅对面的墙壁上投射出来,“您的脑内植入芯片无法承受如此巨量的信息文件,会有生命危险的。”

“我活得够久了。”苏先生答道。

我叹了口气,“那么,请把双眼对准识别屏幕,确认知情协议,证明您知晓一切风险。”

苏先生毫不犹豫地,连密密麻麻的知情协议看都没看一眼,就凑到识别屏前,虹膜录入成功后,他的详细资料显示在我的电脑屏幕上。虽然我为苏先生做记忆储备服务已经多年,但多数时候,他只是从外地专程来到我们机构,将攒在芯片中的记忆存至我们的系统中,这一服务毫无风险,只需指纹操作,苏先生的基本情况,或是他存储的记忆内容,对我来说都是客户的隐私,我从未留意过。

换句话说,我对他到底是什么人,几乎一无所知。

苏先生的出生日期那一栏,写着“1945年8月6日”,我惊叹道,“您真的活了很久啊。”

他的样貌,根本不似一个活了一百多年的人,又或者说——

 

“可别告诉我您是个旅行者。”我开玩笑道,这一想法实在荒谬,但我抬起眼来,看到苏先生温和又了然的表情,后颈不自觉起了鸡皮疙瘩。“天呐,您不会真的是个旅行者吧。”我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我对于“旅行者”所知甚少,只记得小时候在新闻里听到“旅行者”项目征收志愿者的消息。志愿者们作为试验品,亲身体验“旅行者”项目下开发的平行宇宙旅行机器。这个项目是世纪初在联合国的部署下投入研究的,是跨入新的千禧年,人类给自己的礼物——父亲是这样告诉我的。

“旅行者”项目持续了很多年才勉强完成。他们花了相当久的时间去探测平行宇宙,然后用动物做了几年的试验,等技术成熟后,才开始世界范围内征召人类被试者。因为风险较大,征召时被试者要签署在我看来堪称离谱的协定,像是自愿放弃财产与政治身份,对“旅行者”项目的内容完全保密之类。当然了,去平行宇宙旅行这件事,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遇到的。据我所知,在那个年代,人们只有在科幻故事里才能凭空想象一下平行宇宙。

所以征召第一批被试者时,即便面对着看上去如此恐怖的条件,报名的人还是很踊跃,这些都是父亲在我小时候告诉我的。至于他是如何知道这些的,我就无从得知了。当年第一批被试者里,有腰缠万贯寻求刺激的富豪,也有身无分文一心寻死的流浪汉,他们被征召至建立在偏远之地的“旅行者”项目研究中心参与实验。可惜的是,实验过程状况百出,第一批被试者无人生还。

这些事不会被新闻报道出来,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曾经尘封的消息也不再是秘密了。“旅行者”项目早已不像当年那样伫立在舆论的风口浪尖,网络上自然冒出来些自称是知情者的家伙,借着“揭秘旅行者项目”的名头,赚些糊口的饭钱。

网上是这样说的,在大部分揭秘文章里故意把气氛搞得诡异莫测,说当年的平行宇宙旅行装置的机舱里闷热无比,实验者被固定在机舱中,好像在经历酷刑一般,然后他们被整个分解成量子形态,直接被传送至选定的平行宇宙中去,等固定时间后再被传送回来。几乎没人能再回来,少数回到本宇宙的人,大多缺胳膊少腿,患了顽疾,在第一批次实验的几年后,陆续离世了。在我们这些普通人的眼里,“旅行者”项目像是凡人从未见过的怪物一般,只能通过并不靠谱的传言一探究竟。

之后的故事就人尽皆知了:第一批被试者全军覆没,“旅行者”项目后续批次实验在征收志愿者的道路上缕缕碰壁,只剩下极少决心抛下一切向死而生的可怜人应征。小时候,我的父亲一年中有半年都在外出差,每当他在家遇上我不懂事的时候,总这样吓唬我,说你再惹爸爸生气,爸爸就不要你了,去当“旅行者”,环游宇宙,云淡风轻,哈哈哈。

我总被他骗到。然而,父亲最终并没有真的去当“旅行者”,却也离我而去了。

 

“怪不得您的记忆这么多,若是把所有平行宇宙的记忆都存下来,怕是十个人的极限脑容量都不够。”我不带什么感情地评价道。

“麻烦你了。”苏先生不紧不慢道,“请尽量把这些记忆都存在我的脑子里,如果需要,可以把我脑子里现有的东西删除。”

“有些意识形态的东西是无法删除的,这一点我无能为力。”我回答,“我就算能,也是违反伦理法的。”

苏先生轻笑,“你可真遵纪守法,如果换作原来那个小姑娘,大概早就缠着我问旅行者项目的事了。”

他当然说中了我的心思。实际上,我对他“旅行者”的身份好奇得要死,但出于礼貌和职业素养,我闭口不言。我可不允许自己和先前那个毫不专业的小姑娘同流合污。

“你如果有什么想知道的,我想我可以破例告诉你。”苏先生抿着薄唇,好像在忍笑。他一定是读懂了我的想法,冲我眨眨眼,目光粼粼。这个男人即便看上去比我大了快二十岁——如果单看他一百多年前的出生日期,我的年龄则连他的三分之一都不到——但他在我眼中还是魅力无穷……苏先生高个子,梳着齐耳短发,阳光在鼻梁上面滑滑梯,脸上白白净净,实在太过标志,让已经年近不惑的我也如少女心动。

“这样不违反旅行者项目的规则吗?”我小心翼翼问道。

“照你刚才逼我签协议的架势,我命都要没了,还在意什么规则吗?”苏先生还是摆着一副与世无争的表情,语气却有些顽劣,我开始暗想,也许这位苏先生,根本不像他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温文尔雅,一副老好人的样子。

“好,”我回答,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如此,我倒是对您这些记忆好奇多年了。”

 

如我所料,苏先生大部分的记忆,基本都是他穿越至其他平行宇宙中的经历。我实在惊叹,这位先生到底何其幸运,能在“旅行者”项目里存活这么久,还收集到如此多的记忆。这些记忆,据苏先生说,相当一部分为了做平行宇宙研究而上交给了“旅行者”项目研究中心,剩下的交付给我们机构保存。他私自把我们的宇宙叫作“0号宇宙”,记忆保留在自己的大脑中,而在他作为“旅行者”的生涯中,共去了499个平行宇宙,很多记忆都保存在了我们这里。

“平行宇宙非常多,多到项目开发者们都很难想象,但是旅行者很少,所以我们会避免前往同一个宇宙。我大概是项目里前往其他宇宙数量最多的人了。”苏先生说,从躺椅上起身来,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言语里透出一丝与他的稳重不符的高傲,“他们甚至给我发了个宇宙旅行员的锦旗。我大部分同伴去了一百多个宇宙之后就无法坚持了,但有些人将这些记忆拿到你们这里来卖钱,也能大发一笔。”

这一点我有所耳闻。

我所就职的记忆储备部门负责帮助客户进行记忆的储蓄和整理,虽然业务最多,却因为没什么技术含量而不被看重;倒是记忆销售部,将记忆进行收购,处理加工,面向公众开放沉浸式体验项目,总是获利颇丰,所以那个部门的蠢货总是牛气冲天,鼻孔看人。

“这些记忆一般人都无法体验到,各种奇形怪状的都有,很受欢迎,只要不透露这些记忆的来源就没什么,我想你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互利共赢,钻了法律的空子。”苏先生补充道。

“不过,一旦成为旅行者,就必须抛下一切,无人相伴,你不觉得寂寞吗?”我问道。我实在不敢想象朋友与家人都忘记我的情景。

“所以我很少在0号宇宙停留。”苏先生说,“这里属于我的记忆已经很少了。”我欲言又止,却被苏先生又抢下了话头,“你肯定在心里说,因为我在0号宇宙活了一百多年,所以我的朋友家人估计都死光了,是吗?”

我无言以对,只得点点头。

苏先生又笑了。谈起这些回忆,他好像突然开朗了起来,冲我嬉笑道,“别忘了我已经活了一百多年,可是什么人都见过,你对我来说只算个小姑娘呐。”随即他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不过你想的也没错。即便是我最长寿的几个朋友,也在很久之前就离我而去了。我跟你实话实说,你活到我这个年岁,大概也会觉得人生没什么意义了。”

“不过您保养的可真好。”我终于忍不住说了我刚才一直想说的话,“如果我父亲还在,我相信就和您看上去差不多。”

“请节哀。”出乎我的意料,苏先生竟对我提起父亲流露出了些悲伤的神态。在为苏先生服务的日子里,我从未提到过我的父亲,但他似乎体会到了我这句话的含义,所以我还是点点头,对他示以感激。

苏先生看着窗外,“但我想,他和我看上去应该差不多。”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让我有些困惑。他知道我的父亲吗……?

他却指指我透明的屏幕,“如果你想看看我的记忆,就打开看吧。”

苏先生的记忆文件很多,但多亏我这些年整理得井井有条,连每个关键字属于哪个编号我都能倒背如流。在这方面,苏先生不止一次对我的工作态度表示赞赏,这次也不例外。我点开属于“1号宇宙”的文件夹——文件夹的名字则只是一个“1”字——里面的文件就密密麻麻从屏幕上蹦了出来。那些文件千篇一律,按照苏先生的要求标记了地点,按时间排序,却只有一个文件的名字前面被打了一个星。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我能看这个吗?”

苏先生迟疑了一下,却还是点了点头。

这段记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它通过投影,以苏先生的视角,被立体地投射在房间内的空地上。在这位“1号苏先生”的视野中,世界与我们这里并无太大不同,他在人群中穿梭着,呼吸急促,死盯着前面的一个方向,时而奔跑,时而放慢脚步;他走过大路,穿过小巷,坐上轻轨,最终,在一处人行道红灯的路边,他抬起手来拍上一个人的肩膀。那个人回过头来,有点疑惑地看着他。

“我看到你的手机掉了。”1号苏先生说。

那个人看到1号苏先生手里攥着的手机,眼里又惊又喜,“天呐——谢谢!”那个人有一张娃娃脸,浓眉大眼,看上去像个学生,朝1号苏先生露出一个特别明媚的笑容,执意要谢谢他,先是拼命想给他转账,被回绝了几次,又死缠烂打要请他吃饭,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像是聒噪的麻雀,直到1号苏先生抬起手来指了指马路对面。

“绿灯了。”

记忆就此熄灭。

“为什么要给这一段标星?”我问。

“因为它很特殊。”苏先生回答。我原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但他却沉默了,望着我,眼神像波澜不惊的湖面。

我一头雾水,翻看着文件夹里的其他文件,却发现再没有其他记忆片段被标星了。苏先生继续开口说道,“每个文件夹里都会有一个标星文件,我希望能将这个文件和它之后的存进我的脑子里。”这就像一个提示、一个线索,我心脏突然快了一拍。我退出文件夹“1”号,点入了“2”号文件夹,不出所料地在按时间排列的中段部分,又找到了一个标星的记忆。

我点开来。

2号宇宙是个恐怖的地方。投射在空地上的场景腥红一片,天空与大地都不是我们所熟悉的颜色,2号苏先生沿着海边前行,血色的海浪打湿了他青筋凸起,紫色的六指的带蹼脚丫。“您的脚……”我下意识攥紧了双拳,内心感到害怕。

“2号宇宙里,地球上的生物与我们不同。”苏先生解释道,沉稳的声音让我的恐惧平复了些许。我也是在那时意识到,即便苏先生将大部分平行宇宙的记忆储存在我们这里,他还是会相当周全地保存他对于各个宇宙的基本认知。这让我不禁感叹他的深思熟虑。

苏先生继续说,“那个世界的我不是人类,是个——他们叫做“水行人”,在这个世界里,海洋占了地球表面积的90%,我有四肢,也有鳃,在海边生存。”

随即,我便知道了2号苏先生在海边前行的目的。不远处的海滩上,有什么东西躺在那里。

我眯起眼睛看了看。“是人鱼?”我小声感叹道。那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脑海中想象的“人鱼”的样子,它横尸在海滩上,下身是鱼尾,上身有着干枯、带有鱼鳍的两肢,头发毛毛躁躁,又长又黑,缠着水藻。2号苏先生走近了,我才发现它还有一丝呼吸,侧过脸来,眼睛大到占了它小半张脸,没有眉毛,鼻孔像蛇,两颊带鳃,皮肤是鱼鳞的质地。

“它是不是很美?”苏先生竟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怎么会有人觉得这样的生物是美的呢?我内心困惑又惶恐,但也许是从2号苏先生的视角看待这段记忆,我也依稀看出了这生物的美感来……

2号苏先生小心翼翼将人鱼抱起,他一步步走进海中,与人鱼一起没入水底。

 

3号苏先生是一名驾驶战斗机甲的士兵。在标星的记忆中,他不情不愿地被上级安排了一名搭档。但苏先生不喜欢搭档,他觉得自己是个高冷的独行侠,搭档会拖后腿——他是这样跟上级解释的。搭档是个又瘦又小,皮肤有点黑的姑娘,从高耸的机甲后面探出头来。我盯着那姑娘的脸看了很久,“啊”了一声,抬起手来指着她的脸。

“娃娃脸……”我说,扭头看向苏先生。苏先生回望着我,没有说话。

娃娃脸小姐有一双很浓的眉毛和很亮的桃花眼,冲3号苏先生笑,与他握手,毫不介意苏先生周身散发出一股嫌弃的气息。

“你好,大哥!以后我们就是搭档了!”她喊道。

3号苏先生“嘁”了一声,潦草地与娃娃脸小姐握了手。

 

4号苏先生是一名探险者。在一处濒临坍塌的溶洞之中,他粗重地呼吸着,眼看着石块坍塌下来。“永别了。”4号苏先生对自己说,却见缝隙之中,飞跃而来一个影子,竟是一条前肢上长着翅膀的龙。

我抽吸一声,捂住了嘴,“为什么会有龙?!”

苏先生头一次在我面前发出爽朗的笑声,“神奇吧?明明同样是地球,平行宇宙居然孕育出只存在于我们想象中的生物。”

那场景仿佛是第一人称视角的电影,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投影,自己都快被吸进去一般,好像我就是苏先生,那条龙扇着翅膀钻进洞来,后爪伸向我,而4号苏先生也伸出了双手,拽住了龙。

4号苏先生得救了。在岸边,他看着身后的溶洞坍塌为废墟。

“它救了您——”我刚想感叹,望向苏先生,他却抬起手指对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似乎他也被这记忆中的画面吸引住了,示意我不要打断他。紧接着,我就在那段记忆里看到了我这一生都不敢肖想的画面。

在投影里——在4号苏先生的视野里,那条龙慢慢褪去它身上坚硬的鳞片和盔甲,露出柔软的皮肤,连翅膀也脱了皮,只剩下薄薄一片,挂在它的前肢上。它直立起来,在持续了十几分钟的蜕变里,变成了一个人。4号苏先生惊恐的喘息声剧烈而震耳欲聋,就像在投影前观看的我一样……

我猛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眼前的场景让我无论如何都如坐针毡。那条龙——亦或是那个人抬起头来,比4号苏先生矮小一些,一双浓眉,两只桃花眼,与1号宇宙中的那个青年、亦或是3号宇宙中的那位娃娃脸小姐,都长得相当神似。

 

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大概明白了苏先生的心思。所有宇宙中标星的记忆片段里,都有那同一个人出现。那个人时男时女,有时是生物,有时甚至是机器。

比如,当我点开45号宇宙的标星记忆,我发现,这个宇宙中的人类文明与本宇宙依旧相差无几。在这个片段里,苏先生为自己购置了AI系统,他设置好系统时,AI通过麦克风说了话,带着微弱的电流声,不尖刻也不低沉,是典型的机器声音。

“早安,苏先生。”AI系统欢快地说,“请给我设置一个名字吧。”

记忆中的45号苏先生迟疑了很久,我与真正的苏先生也随着他的沉默安静地等候着。直到我开始忍不住想发问了,45号苏先生突然说道,“你的名字叫作。”

“呃……只有一个字吗,苏先生?您给我设置一百个字都可以,您知道吧?只要是您能记得住的名字,多长我都能记得住。”在我的意料之外,那人工智能竟反驳了起来。

“你话好多。”45号苏先生说,“你出厂设置就是这样的吗?”

“众所周知,人工智能是有规定个性的,苏先生,如果您不满意,可以申请换货。”AI说,顽劣的语气和先前的第一句话完全不同了,在我耳中倒有点可爱了起来。

45号苏先生被逗笑了,“不换了,很麻烦,这样就挺好。”

 

“你又怎么知道这是那个人呢?”我在记忆播放的间隙问道。

苏先生凝视着空荡荡的房间墙壁,缓缓回答,“我就是知道。”

“这个人到底是谁?”我继续追问。苏先生又沉默了许久。我不再急躁了,只耐心等着,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再次张口。

“记忆都会流失,你知道吧?”我等待了十几秒,苏先生终于开口道,在得到我肯定的反馈之后,他继续说,“无论我们对人类大脑的研究有多么透彻,都无法解决这件事。有人说你忘记一件事,那段记忆没有丢失,而是躲进了大脑的某个角落。然而怎么找也找不到,和丢失没有区别。”


- 2 -

记忆的流逝是一个无助的过程。有些事无论我多想铭记,总是会一点点、一点点忘掉。

父亲在我二十岁时离开了我,即便我用尽全力想记住与他的每分每秒,如今,我依旧对他的很多事忘得一干二净。不知道在平行世界里,我与他还是父女吗?如果这是我能所控制的,我倒希望在每一个宇宙里,我都能有幸再成为他的孩子,悉心照顾他,让他活到人类本应活到的年岁。

“对于你父亲,我真的很难过。”我抬起头,竟发现自己的视线很模糊。苏先生一定看透了我的心思,他的表情淡然却忧伤,那句话沉稳有力,就像父亲曾拥我入怀的力量。

“谢谢您这么说。”我抬起手擦了擦眼睛。

苏先生说,“你会不会觉得奇怪?有时你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但想起他还是会热泪盈眶。那个人对我而言也是如此,我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我还保留着一些旧照,但照片中有没有他,或者哪个是他,我们如何相识,我们是什么关系,我都忘记了。”

苏先生的脸上浮现出浓重的愧疚,但我知道这并不能怪他。经历了这么多次宇宙旅行、记忆传输,又过了大半个世纪,换做谁都无法完整地保留那些重要的记忆。“我只记得一些零星的画面,他模糊的身影,他离世的情景……他的名字里有一个字,是「凌」,这是我成为旅行者之后,在一次梦中记起的。”苏先生向来平静的表情此刻却复杂起来,双眼暗淡,泪水从他的眼中落下。

“你信佛吗?”他问,声音都变了,沙哑而尖细。

我慌忙回答,“我、我没有信仰。现在鲜少有人信了。”

“我年轻时也不信。”苏先生说,“但信。他信了那么多年,佛却亏待了他。”我依旧没有打断他的思绪,我以为他会继续讲述为什么佛亏待了“凌”,但他没有,突然转移了话题,“旅行者项目开发时,刚好是二〇〇〇年。我五十多岁,等到征召第一批人类被试的时候,我已经八十多岁了,老态龙钟,生无所恋,所以想都没想就去应征了。”

“我以为,第一批被试者都……”我震惊道。

“都死光了?网络上关于旅行者项目的谣言太多了。”苏先生轻笑道,“第一批被试者的确死光了,除了我。现在的旅行者机器已经大变了样。项目中心发现传送肉身的风险太大,所以现在被试者只需要进入机舱,将意识传送至其他平行世界,在那些宇宙里收集信息就可以了,但刚开始的时候,大部分被试者被传送走之后便失踪了。”

我跟着点点头,理解这些概念对于理工基础只停留在大学通识教育水平的我来说着实有些困难。老实说,现在这个年头,科技给我们带来了过多便利,让人们越来越傻了,至于旅行者项目则更像天边的海市蜃楼,虚无缥缈,却又一直在那里,对于我这种普通人来说可望不可即。

“我得知这个项目风险很大才去报名的,抱着必死的心态……但没想到,我不仅仅被完好无损地传送回来,还让我返老还童,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苏先生继续讲述道,“旅行者项目的开发人员都觉得这是个奇迹。他们给我做了很详尽的身体检查,甚至保存了我的DNA样本用于优化旅行者机器——当然之后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他们最终放弃了肉身传送的想法。因为那个时候记忆传输技术尚未完善,他们便让我休眠了快要二十年,在这期间,我大脑里很多原本的记忆因此流失了。”

“您真勇敢。”我由衷感叹道,情绪有些激动。无论是“旅行者”项目,亦或是人体休眠技术,都是我们这些人无法想象的。

“不,我并不是。”苏先生却摇了摇头,语气很坚定,“我不过是个苟且偷生,靠着些运气意外搭上了科技顺风车的普通人罢了。勇敢,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品质啊,又有谁能做到真正的勇敢,在这样的世界中保持赤诚之心呢?”他的脸平静下来,凝望着我。

苏先生抬起手来指指电脑,“312号宇宙,那是我所前往的第一个平行世界,如果你想的话,可以看一看。”

我迫不及待地从密密麻麻的文件夹中找到了312号宇宙。出乎我意料的是,312号宇宙中的记忆片段只有十几个,标星的记忆则是最后一个,我将文件点开来。

“我只记得我是个寺庙的住持。”苏先生像旁白一样解说道,“很有意思吧?我从不信佛,然而我到达的第一个平行世界,竟变成了布道者。”

在312号苏先生的视野里,山中一片漆黑,大概时间很晚了,庙里空无一人。“我穿越过去的时候,只在这里待了短短几天。我想,住持的生活也挺无聊的。”苏先生解释道。

小寺庙的门还是开着的,山风吹过,轻声呼啸。一个身着深色风衣的人走进来,我一眼就看出那个人的样子——“是……是!”我惊呼。在投影中,312号苏先生的反应无疑和我相同,他的视野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后退了几步。

“谢谢您这么晚了还能接待我。”那个人说,声音在空荡荡的小寺庙回响。312号苏先生没说话,直直盯着那个人。

“这里离我家好远,但我不敢去我家那边的寺院,他们知道我做过什么,不再让我去了……”那个人自说自话似的,双眼无神,却只是站在寺庙门口,驼着背,缩着肩膀,攥拳的手摊开了,若不细看,也看不到指甲盖里混着暗红色的污渍。但我随着312号苏先生的视野,清晰地观察着那个人细长的双手。

“您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种事?”那个人抬起头来,泪眼婆娑道,“我也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那副情景实在惹人怜惜,即便是作为旁观者的我,在投影前都鼻子泛酸,想要冲进去给那人一个拥抱,询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

再次让我没想到的是,312号苏先生没有过问缘由。他走近了,站在“凌”面前。

“都会过去的。”312号苏先生只是说,“一切都会好的。”他走上前,递上一条手帕,“佛祖会保佑你。”

“凌”看上去顶多二十岁出头,脸圆圆的,还未褪去婴儿肥,双眼被泪水浸泡着,直视着312号苏先生,也直视着投影外的我,楚楚可怜的神态让我想起自己女儿年幼时的样子,着实勾起了我充沛的疼爱。只是我还没从这感情中脱身出来,投影便开始闪动,人影和场景边缘都像是被电波扰乱了一般模糊不清了起来。

悄无声息的,那记忆蓦地消失了。

房间内很安静,我攥着的双手渗出汗水,想起了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在心脏停止之前,也这般问过我。“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些?”他问。彼时只有二十岁的我又怎么回答得了这种问题呢?父亲离开时才四十多岁,本是最年富力强的岁月,他却凋零了。

“凌……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苏先生眼神飘忽了一阵,最后落到我的办公桌上,没有看我,“他很早很早就去世了,这一点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在他去世后我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他犯了很重的心病,那个年代还没有什么心理病的概念,他自缢而死,去世时还很年轻,在六七十年前。他临走前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留一张字条给我,写着,「我这一生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312号苏先生在寺庙里见过“凌”之后就穿越回了本宇宙。算下来,那时“凌”已经离世大约四十年了,在另一个平行世界中短暂地见到故人,换做是我,或许早已崩溃了。

 

苏先生食指无意识地抠着躺椅扶手,沉默了半晌道,“开始吧。”

我脑子里还有很多问题,但又无从张口,只得在电脑上开始操作起来。即使每个平行宇宙中只传输一部分记忆片段,那些文件也很多。“苏先生,传输过程比较漫长,文件很多。”我提醒道,“今天要加班加点了。”苏先生没有说话,他闭上双眼点了点头,表情平静。

那些记忆在传输时又被投影在我办公室的空地上,像两百年前快放的默片,只是苏先生闭着眼,没有看到这些呈现在我眼前的景象。我看到天真烂漫的1号少年“凌”在1号苏先生的视野里沿着公园洒满花瓣的小径上漫步,回过头来冲他招手;看到2号人鱼“凌”在深蓝的海底与2号苏先生共舞;在3号宇宙的战火硝烟之中,灵巧又机敏的娃娃脸小姐“凌”与3号苏先生并肩作战,在血色与汗水中相拥入眠。在4号世界里,“凌”又是一只龙,它庞大的翅膀张开来,为探险者苏先生遮风挡雨,披荆斩棘;他们在密不见天的雨林中冒险,亦或在寒冷的极地漫步……

我看着他们欢笑、拥抱、陪伴彼此,搀扶着前行。

那么,“凌”——他在苏先生的记忆里,到底是什么人呢?

在无限的时间里,在无数平行世界中,“凌”,是男是女,是生物又是机器,是快乐的,却又多愁善感,像是我们所在的“0号宇宙”中的“凌”一样,在离世前颤抖着写下“我这一生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能够做到吗?我扪心自问。像苏先生一样,抛下一切,做个时间的僧人,游离在我们的宇宙之外,去到无数个平行世界中找寻我已死去的父亲的痕迹?

我深知我无法做到,当我想起我年老的母亲,深爱的丈夫和还未成年的孩子。那让我不由自主地对父亲感到灭顶的愧疚。

眼前的投影还在闪烁着。“凌”的那张稚嫩又热切的脸总是出现在“苏先生”的视野里,欢笑着、哭泣着、嗔怒着、蛮横着。在这几百个平行世界中,苏先生一遍又一遍找到了他的“凌”。

“苏先生,能给我讲讲您和凌的故事吗?”我在那些变换着的投影间问道。苏先生却没有回答。我抬起头来,越过投影的边缘,看到苏先生一动不动地躺在椅子里。

“苏先生?苏先生?!”我站起身,小心翼翼走上前,穿过还在飞速放映着的投影,“凌”的脸被我的身体干扰成了两半。“……您还好吗?”我试探着再一次问道。

他不好了。我对自己说。我的心脏狂跳起来,伸出手触上苏先生的肩膀,隔着他的外衣,碰上了他僵硬的肌肉。

“苏先生……!”我急促地喘息着,“快醒醒!”

我需要让他醒过来……我告诫自己冷静下来,拽住苏先生青筋暴起的手。记忆储备系统直接与客户脑中的芯片云连接,只有录入苏先生的指纹信息才能强制停止传输过程。我捏住苏先生的拇指,挪向躺椅扶手上录指纹的地方……只是那只手仿佛与我较着劲,像是已经僵化的尸体,怎么也掰不动。我抬起头来,看到苏先生眼睛已半睁着,平静地望着我。

“请不要停下来。”苏先生说。不知为何,我的视野一下子模糊起来,边缘被一股热流扭曲了,泛起波澜。

“您的芯片已经超负荷了。”我试图说服他,扭回头去,余光瞥向电脑屏幕。屏幕的角落在监测着苏先生的脑波与体征,目前暂时正常,“现在停下来还能及时阻止风险……”

“请不要停下来。”苏先生重复道。

“苏先生,还有无数个平行世界在等待着您。”我急切地劝说道,“那些世界里的凌——”

我噤声了。苏先生眯着眼睛,就像快要长眠的老人,那神态终于让我意识到,他的确已经一百多岁了。

那无数个平行世界……

“都不是我的。”苏先生从齿缝里勉强挤出一句话。他双眼只剩一条缝了,却从内里射出安详又平静的光,眼角蔓延着并不清晰的皱纹。他拉着我的手,好像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讲话,将我的手拽得生疼。他嘴间低吟着几个字,我凑近了,试图听清。

“去阿克塞。”他说。

“知道那个地方吧?那里有我最后的记忆。”


- 3 -

两周后,我打点行囊,踏上了前往阿克塞的旅程。

那几乎是个我闻所未闻的地方,经过一番调研,才知道它的具体位置。它位于青海和甘肃的交界之处,那里常年蛮荒,人烟稀少。原本还有一趟老式的高速铁路通至阿克塞火车站,但三十年代因为环境破坏,那里常年伴有极为恶劣的沙尘天气,维护成本过大。有时如积雪一般的灰尘甚至会将铁轨全部淹没。最终,阿克塞火车站于二〇三九年废弃,断绝了这片小镇与外界通讯的最后道路。现在去往阿克塞,需要先坐磁浮列车到西宁,再开车才能到达。我本想到了西宁之后租一辆无人车前往,结果租车公司听闻我的目的地在阿克塞,都回绝了我。他们觉得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很难再能把汽车完好无损的开回来。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希望能租一辆成本不高的电力车,却依旧吃了闭门羹。最终,火车站口一位保安告诉我,为什么不尝试客运巴士?

我随即前往西宁客运站。如今坐巴士的人极少,客运站只有两条线路,每条线一趟车,都是开往青海深处的。那些大巴车极为破旧,我只在儿时才见过这样的车型,车身粘满了大西北的风尘,像自然在上面作沙画。

我们从西宁一路向西,途径青海湖遗址,一望无际的盐碱盆地盘踞在我脚下,白晃晃在阳光下仿佛跃上半空之前的海浪。沿红格国道开入阿克塞时,是下午四点,周围的风景好像穿越回了上世纪。来到这里之前,我联系了阿克塞镇政府,报上了苏先生的名字。听闻我是北京记忆机构的工作人员,镇干部还算热情地接待了我。到达车站时,巴士上除了我只剩一位藏民,与司机用极快的方言对话。车门打开,浑厚的藏语被风吹散。

镇干部姓方,让我叫他主任,是个头发灰白的花甲老人,开着一辆老爷车带我驶进戈壁。方主任是四川人,大学时期学的是当年大热门专业人工智能,毕业后应聘来了阿克塞。直到那时,我才知道神秘莫测的旅行者项目研究中心就建在这片无尽的荒漠之中,方主任便是当年的项目研究参与者之一。

“一眨眼四十多年就过去了,我当初来这,还是个毛头小子呐。我们这批上世纪末生人,那时候被称作九零后,大家都喜欢呆在大城市里奋斗,工资高,资源好。博士毕业了能跑这里来的,都只有一脑子空唠唠的科研梦想,谁知道会在这望不到头的地方待一辈子。”老人感叹着,一口黄牙露在干裂的嘴唇间。

我想,在曾经的时代里,年轻人还会被赋予希望的标签。“九零后”……那么说,我的父亲当年也是个“九零后”。

 

“旅行者”项目研究中心离已经废弃的阿克塞火车站不远,在戈壁之间很不起眼,是一栋看上去像被遗弃的破败写字楼。但意料之中的,进入写字楼之后,地下庞大的空间尽展眼前。写字楼一层的招待大厅装潢倒很是朴素,空无一人的前台,一圈墙上贴了长长一条展示板,讲述了研究中心从在联合国宣布开发,到如今全球建立了七个根据地的进程,阿克塞“旅行者”项目研究中心便是其中之一。

方主任是个念旧的,嘴里总絮叨“当年”。他说他曾遇到过大变故,十几岁的时候家乡汶川赶上大地震,他初中二年级。教学楼塌了,班里四十八个学生,只活了十三个。

方主任说,他被埋了两天后获救,但爸爸、外公外婆都死了。他妈妈说他这是命大,含辛茹苦把他拉扯成人,自己身体却累垮了,六十多岁便挥别人间。

“要是妈还在,能看看现今世界的样子就好了,当年呐……”

 

对我来说,哪有什么当年?

我出生于二〇二一年,是个和平又冷漠,飞速发展的年代,但方主任却说,他们小时候,计算机运行好慢,屏幕很沉,像块石头。那让我想起了苏先生。他生于更早的年月,一百年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在北京时,我总会站在高耸入云的楼宇中向外望去。乌云盖住城市,远处的边界被云层笼罩,林立的楼群与磁浮轨道在那些雾霭之中穿过。一百年前,我们也被封闭在这一间间玻璃窗里,站在半空俯瞰寸草不生的地面吗?那时的人们长什么样子,城市是什么样子?那时的人们都如何劳作、如何娱乐?

方主任在招待大厅里最大的那一张照片前停下了。那照片覆盖了整整一面墙,比我们都要高。我这一代已鲜少见到被影印出来的相片了。方主任抬起手,“这就是当年我们与第一批志愿者,在实验开始前的合影。”他指着站在最左边第一排位置的一位半高不矮,穿着衬衫、梳着寸头的年轻人,“这个就是我啦,别看我现在一副皱巴巴样子,年轻的时候帅吧?”

我笑着点点头,附和说,帅得很。

“喏,站在我旁边的就是苏先生,那时候还觉得,哇,真是个老头子,谁知道他是唯一一个从机舱里活着出来的人了。”

我没有答话。方主任浑厚却苍老的声音就这样在偌大的招待大厅里回荡,回荡。照片上一共四十五名志愿者,除苏先生之外,无一生还。

“在那之后,我们和苏先生来往密切,他在中心住下了。没多久,我们就将他休眠了。阿克塞这地方,年轻时谁都不想来,时间一久,倒不想出去了。我那时候不理解,这人怎么就能对某个人念念不忘,连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和自己什么关系都不记得了,就凭着那份感觉,也要拼命到处去找呢?”

方主任叹了口气,继续说,“遇到她之后,我就明白了。”那老人又抬起手,指着照片里站在自己身边,一个梳着马尾辫,穿帽衫和运动裤的年轻姑娘。“看到她没有?她叫张坤怡,那时我俩打得火热哩。”

阿克塞“旅行者”项目研究中心作为亚洲两个研究中心之一,落成后原本是不招女性的,因为阿克塞地处偏远,环境恶劣,工作又极度保密,一年里有半年不着家,对女性实在不友好;但这姑娘那年还是给研究中心递了简历,她是清华的生物医学工程博士,笔试成绩是同批毕业生第一名。“她一个姑娘,可比我们这些男生都能吃苦,几十斤的器材都能一个人搬。她刚来的时候细皮嫩肉的,之后就和我一样,一张风干肉一样的老脸了。”

“那张老师现在……”我迟疑着问。

“当年,第三批实验之后,没有志愿者报名了,旅行者机舱临时需要实验,坤怡自荐去当了被试。”

方主任没再说下去,我也自然没有再问。

“在那之后我就知道了,人是真的可以活在记忆里的。”

我无言,只得沿着方主任的位置继续向右观看着那张照片,越过那时还老态龙钟的苏先生,我看到站在苏先生旁边的一名意气风发的青年人,穿着实验白褂,带着黑框眼镜,齐耳短发,咧开嘴的笑容露两排牙齿。

我促声吸气,惊呼出来。

这张照片,在这张足有三十年历史的照片中,我看到了我彼时二十多岁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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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主任也因为我的这一发现而惊叹。“怪不得呢,”老人家拍拍他发量稀少的头顶,“苏先生总跟我讲,说他在记忆机构认识个相当伶俐的姑娘,帮他做储备工作,以后遗物都要留给她呢。”方主任笑眯眯回忆着,“那时负责和苏先生对接的就是你爸,他俩挺聊得来,算是忘年交。”

我抬眼看了看照片中搀扶着年老的苏先生的父亲,暗自认可了方主任的话。

“对于你父亲,我真的很难过。”

我想起两周前苏先生对我说这句话时,他那双望向我的,深棕色、通透的眼睛。这是一双见过多少战火、苦难、希望和变迁的眼睛啊……

儿时,我总奇怪为什么父亲一年里有半年不着家。我每周与他视频通话,我问他,爸爸,你到底在哪儿工作呢?父亲说在宇宙空间站。从小到大,我一直这样深信着,和班里的同学吹牛皮,说我爸是特厉害的宇航员。同学不信,欺负我,笑话我,说你放屁,如果你爸是特厉害的宇航员,怎么没在新闻里见过他?

他们又怎么理解我父亲究竟有多么伟大呢?

 

二〇四一年,我的父亲因肝癌去世,年仅四十七岁。离世之前,他那一头乌黑又浓密的头发掉光了,枯槁的手指握着我的。

他问我,“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些?”

我总不明白,我们花了那么多精力和金钱去探索更广阔的世界,生命本身却又如此脆弱。肿瘤在几百年前就与人类的历史相伴,而直到如今,直到我们甚至能穿越去其他平行世界,去往更遥远的宇宙,我们的至亲之人依旧会被这小小的细胞杀害。

那年,我二十岁。

 

方主任带我去了苏先生生前的住处,是研究中心地上写字楼三层的一间宿舍。两周前,苏先生在记忆传输过程中,文件量太大导致脑内芯片超载,我及时在他体征尚还正常时按响了警报,却还是没能将他救下。那些独属于他与“凌”的记忆彻底进入了苏先生的大脑,随着他生命流逝而去了。

即便是此刻,我依旧不理解苏先生的固执。若想保存下这些珍贵的记忆,系统里总是最安全的,没必要非传进大脑里。存在我们的系统里,“凌”会永远存在,永远延续着他的“生命”。

苏先生的宿舍整洁明亮,像是无人住过,配有一张书桌,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书柜。衣柜已经空了,据说那些名贵的衣服捐给了青海偏远的村落。书柜里剩下零散的书,都是有些年份的。有一套一九九九年版的《射雕英雄传》,算下来也有大半个世纪的岁数了。我伸手去摸,书纸太旧,已经生脆了。

“你们这年代的孩子不看纸书了吧。”方主任那双黝黑的、豆子一样的眼睛瞄着我,“金庸的小说可是伴着我们长大的,苏先生存这套书,不为看,就为给过去留个念想。”

确实,我儿时鲜少听闻“金庸”的名号了。

“那个,方主任,苏先生临终前跟我说,他最后的记忆……”

方主任又一拍脑门,“瞧瞧,我老糊涂了……在这里。”他招招手,蹭去苏先生床底下拉出一个小盒子来。那小盒子是铁的,已经锈得不堪,看得出也一样有相当久的年头了。

“我看苏先生真适合在阿克塞,这里场景都像上个世纪的。”我感慨道。

盒子里有一张小储蓄卡,一本相册,一本日记,还有一张已经被岁月腐蚀成暗黄色的字条。那字条上勉强还能辨认出潦草的字迹,写道:“我这一生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意识到,这是“凌”的遗书。

我拿起相册,飞快翻动着,那里面有很多相片,从黑白至彩色,因为年代久远泛黄模糊,而我的一生中,从没有碰过这种光面相片。那里面有“凌”吗?我问自己。相片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些已老化到看不清脸。我唯一能认出的,便是年少到年老的苏先生。

 

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那是美国投下世界上第一颗用于实战的原子弹的日子,原子弹的名字叫做“小男孩”。同样是那一天,中国的一座江南小城里,苏先生在乱世中诞生。

方主任拿起那片存储卡,引我去了研究中心地下。“这种老款的存储卡,只能去找以前的机器才能读取。”老人解释道。

存储卡里只有一个文件夹,标着数字“500”,我瞬间理解了其中含义。

这是苏先生所前往的,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个平行宇宙。

 

记忆在屏幕上开始播放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500号记忆关于什么了。庙宇藏在山林之间,晌午,门庭若市。那是个看上去与312号宇宙相同的世界,也是苏先生来到我们机构之前到达的最后一个平行世界。按照旅行者项目的规定,旅行者是不被允许重复回到相同的平行宇宙的,所以我只能初步判断,苏先生在意外中找到了一个与312号宇宙相同的世界。

苏先生所住持的庙前围绕着参天的山杨,庙门前种着几簇灌木,台阶上坐着一个人,见苏先生走来,立刻起身。

那是在312号宇宙里所见到的凌,同样一件深色的风衣,戴一条围巾,嘴里呼出来的白汽让我知道天气有些冷。“师父,”与312号不同的是,这个凌没有了苦大仇深的表情,步履轻盈地凑上来,“这段时间,实在谢谢你。”

500号苏先生的视野晃了晃,回以点头。

凌的皮肤并不像苏先生这样白净,脸颊却还是染上一些红晕,似是因为寒冷。“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凌说,“我喜欢画画,虽然水平不怎么好……”他有点犹豫地递上卷包装精致的画筒,“这幅画是我生病的那段日子画的,多亏了您的帮助,我才能治好病。我不知道送点什么好,就把这个送给您吧。”

苏先生伸手接过了画筒,说了句谢谢。

“师父,听说你在庙里辟了间屋子开设抑郁症互助座谈,帮助被抑郁症折磨的居民,是吗?”凌继续问道,“很少有您这样的人能在自己庙里这么做……先前我常去的那个,他们得知我发病自杀过,不再让我去了。我也希望能帮助像我这样的人。我得病之前还在工作的时候攒了些钱,请您务必收下,虽然不太多……”

苏先生比凌高出大半头,在他的视野里,越过凌的头顶,能看到路边被风吹到半空的金色落叶。“谢谢你的好意,”苏先生回答,“但你能够走出病痛,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凌在他的对面沉默了几秒,手指搓围巾的线头,最终又开口道,“能不能告诉我……您为什么这样帮我?”

庙里的钟声响起了,久久没有停下。

 

最终,我没有等到苏先生的回答,记忆就再次消逝了。我把我的困惑讲给方主任时,他却告诉我,研究中心为苏先生破了例,特批他能够重复前往以前的平行宇宙,所以这个500号文件夹里的记忆,的确是属于苏先生第二次前往312号宇宙之后的事情。

也许事情就是这样的。312号宇宙中,凌的经历与本宇宙相同,皆染了心病,绝望地想了结自己的生命。于是苏先生就回到了312号宇宙,帮他赶走心魔。凌从抑郁中走出来,苏先生的使命便也完成了。

他能够安心睡去了。

 

庙间的钟声好像冲破了时空,从遥远的平行世界渗透进我周身的空气里,在我耳边缓慢回荡着,像父亲在我五岁时的某些夜晚讲述的睡前故事。我抬起手,触碰屏幕,那上面还温热着,由于鲜少使用而布满灰尘。这最后一片记忆开始循环播放,被电波凝结、拼接起来的凌向我跑来,下巴缩在围巾里,笑眯眯的眼睛弯起来。

片段不停回放,孤零零的,伴着钟声在屏幕中挣扎。记忆没有了载体,没有了跃动的体温,记忆中的人还存在吗?

大概是那一刻,我彻底理解了苏先生。

有人说,一个人真正死去的时候,是这世界上不再有人记得你。存在虚拟环境中的记忆还能被称作记忆吗?我想,若是我活了一百多岁,看尽人世变迁、缅怀着我的挚爱之人,也会希望拥抱着我对他们的所有记忆进入长眠。在那段循环播放的记忆里,苏先生低沉的声音还残存着,听着他仿佛与世隔绝的声线,一股奇妙的感觉环绕着我。

这是属于另一个时空的东西,属于另一个宇宙,和无数个我无福窥探到的世界。

那些世界里大概也有我父亲的影子,他有个任性又顽劣的女儿,总是不听话,在青春期时冲他大发脾气,亏欠着他的爱意;亦或我们不再是父女,而是因其他的缘由、以其他的样貌相遇,但我确信,我们会相遇的,我会认出他,他也一样认出我。

那些世界里也同样有着“凌”,这个我素昧平生的人,在每一个宇宙中与苏先生在意料之外与情理之中遇见彼此。他们相互依靠,相伴前行,就像“0号宇宙”中所发生的一样。

然后我们一同死去,又一起获得永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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