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屉里的安然

《那里曾有一片湖》(3)

「2009年,夏,马蹄湖」

2009年7月,陆志泱在正式开始工作之前空出了三周的时间,跑到美国旧金山探望刚生产完的姐姐汪茗。他去美国的前一天去观港区分局提前办了些手续。从警局出来的那一刻,他把大门拍了下来,打算到了美国之后给汪茗看个热闹,结果被门口站岗的警卫误会,神态相当严肃地呵斥着不让他拍照。那警卫的脸上还带着婴儿肥,消减了他一大半的气势。

陆志泱费了很大功夫才忍住没说话。

等三个礼拜之后,我穿着警服再来找你算账。他内心煞有介事地想。

 

姐姐汪茗和他同父异母,当年,陆志泱的母亲怀了他,父亲便和前妻离婚了,汪茗转而随了母姓,和妈妈留在合肥生活。陆志泱能记起来的他们姐弟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他五岁的时候,他隐约记得大概是暑假,汪茗从合肥来溟港旅游,爸爸在某个周末带着他们姐弟俩一起去溟港游乐园玩了整整一天。那天,汪茗玩得并不尽兴,因为她这个臭弟弟死活也不敢坐过山车,而爸爸告诉她,要照顾弟弟,不要任性。

那天是姐弟俩第一次合影。如今那张照片还被放在相册里,不知丢到哪个无人问津的角落去了。照片泛黄,他们两人的脸很模糊,陆志泱手上拿着冰激凌,而汪茗则噘着嘴很不开心。

陆志泱长大后才得知,他出生在9月12号,国庆节假期他爸爸就把汪茗接来溟港玩,在他没满月的时候就抱过他了。汪茗说,你那么小,特别轻,一使劲就能扔出十米远。陆志泱吓得魂飞魄散,大骂说原来我刚出生就差点折在你手里。

汪茗的笑声像风铃一样不停地回荡。她白了他一眼说,当然了,你这臭小子把我爸爸抢走了,我那时候可恨你了。

不过啊,世事难料。谁能料到那个小家伙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奶声奶气喊一声姐姐,她就心软了呢?

陆志泱十三岁的时候,汪茗去了美国读生物化学博士。那时是1999年,即将迈入21世纪,是个人心惶惶又对未来充满期颐的年代。亚洲金融危机刚过,美元兑人民币汇率在那几年经历了疯涨,大部分人的月薪只有几十块钱,几乎没有人能出得起国。汪茗比较幸运的是,她拥有一个九十年代初下海做生意相当成功的父亲,他提议为汪茗担负在美国读书的生活费,却被她拒绝了。

她对父亲说,不用了,学校会给课题费,我还申请了助教岗。我已经成年了,咱们互不相欠。

父亲那双很浓的眉毛皱起来,嗤笑几声,“茗茗,不用跟爸爸客气。”

她还是没有同意父亲的提议。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而她最不希望的就是在金钱上亏欠她父亲这样的人。最终,汪茗拿着大学期间攒下来的钱换成的三百美金,登上了前往旧金山的飞机。

彼时的汪茗当然没有料到的是,她这一走,就在大洋彼岸的那座城市彻底扎根了。

 

对于远在美国的汪茗来说,她相当庆幸自己有个还挺聊得来的弟弟。陆志泱和她相差了快十岁,但他们两人出乎意料得没什么代沟,每个月都会互通电话,如胶似漆地比亲姐弟还要亲。不过汪茗去美国读博士之后就不像以前有寒暑假一说,从陆志泱上中学开始,他们就没怎么再见面,直到他考上大学。

大二那年暑假是陆志泱第一次去美国,也是他们姐弟两人时隔六年之后再次见面。汪茗直接被她这位明明只有十九岁却看着好像二十多岁的弟弟吓到了。他从初一的时候那一米六的身高一下子窜到了一米八,身上也不知道为什么壮实了不少,鬓角带着几丝小时候还不明显的白发,面色淡然,细长的眼角挑进眉梢。

她不知道弟弟的中学时代是否快乐,但从她听来的只言片语里,她想,有他们这样的父亲,孩子想不少白头都难呢。

博士毕业之后,汪茗在旧金山当地的一家药企找到了一份工作。那个年代留学生不多,外国人在美国的工作政策宽松,她很快就在这座城市安定了下来,还因为工作原因认识了一个牙医,是个美国人,比她大八岁,他们相处不到一年就结婚了。

为什么当年会那么快结婚?汪茗觉得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每年回国休假的时候,一提到她的终身大事就以泪洗面的母亲。

母亲哭得梨花带雨,跟她说不能再拖下去了,怎么能二十八岁还不结婚?我在你这个岁数啊,你都八岁了……

然后就是母亲那边的七大姑八大姨,七嘴八舌要给她介绍对象,说女孩子读什么博士?家庭更重要的啦、在美国一个人孤苦伶仃怎么行?

就连给父亲打电话的时候都被说教道,茗茗,女人还是要有个家庭才对。除此之外,父亲对她讲的最多的话就是,你弟弟最近怎么样?他去北京读大学了,都没怎么联系我。

她妥协了。

如果说那一张结婚证能让她耳根子清静些,而这个美国人待她很好,那彻底安定下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结婚之后,汪茗再也没回过国,而是把已经退休的母亲接到了旧金山生活,顺便帮忙照看外孙。为了居住方便又互不影响,汪茗还给她在附近买了一间小公寓。2006年,陆志泱在国内读大二,汪茗跟着丈夫搬去了帕罗奥图,在离斯坦福大学不远的一处僻静又富裕的街道买了一栋二层小楼,那年暑假,她第一次邀请陆志泱来美国做客。

然后,这个姐弟之间的约定就这样延续了下来。

 

汪茗和他们的父亲很像,浓密的眉毛,上挑的、有神的圆眼睛还有窄窄的鼻梁都和父亲如出一辙。但陆志泱的长相却随了他的母亲,柳叶眉,细长条的丹凤眼,嘴唇很薄很淡,所以笑容并不显眼,衬得他总被人说“年少老成”。如果不特意说的话,实在看不出汪茗和他有着血缘关系,连汪茗的丈夫都这样慨叹过。

“尼们、凉个,不像新——接弟。”这个美国人用蹩脚的中文说。他确实有在努力学中文了。

汪茗的丈夫名叫雅各布·李(JacobLee),一个典型的美国白人,身材健壮,棕发碧眼,一副黑框眼镜和络腮胡。“如果、折样讲,窝也、刻以,和尼档、兄弟!”他继续道。

陆志泱每次回忆起他姐夫说的中文,都能在梦里笑醒。

 

当然,在2009年,他来到美国的目的却意义非凡。走下飞机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开始期待着,汪茗在机场出口朝他飞奔而来。他们久久拥抱在一起。

“状态不错嘛。”他说。

很难相信半年前的汪茗刚刚生完孩子,如今又重新拥有了她原本又瘦又小的身材。她相当伶俐地捏着他坐了十二个小时飞机油光满面的脸。

“你状态也不错嘛。”她说。

陆志泱迫不及待地在内心踏起小碎步。“我的外甥女呢?我可爱的外甥女呢?!”

汪茗咯咯笑出声来,“别急嘛,阳阳。”她故意没把手机上女儿的照片给他看,冲他挤眼睛,那双小鹿一样的圆眼睛闪着欣喜的光亮,“你的外甥女要保留她的神秘感。”

机场外,临近晌午的阳光已经很热烈了。

 

陆志泱足有一年没见到外甥了,到了汪茗家的时候他胡乱把行李箱搬到门廊里的储物间就扭头跑进房间。储物间那里被堆满了外甥的玩具,断了头的哥斯拉或是缺胳膊的变形金刚。

他的姐夫正在客厅坐着看帕罗奥图每日邮报。“嗨,雅各布。”他招呼道。

“你好!兄弟!”雅各布相当热烈地用时隔一年也没什么长进的蹩脚中文回应,依旧顶着那足以做他父亲的年纪欣然和他称兄道弟。

他穿过客厅,从落地窗来到后院。

“李斯!”他喊道。

他的小外甥英文名叫克里斯(Chris),但陆志泱通常叫他的中文名,李斯,因为姐夫碰巧姓“李”。

那孩子坐在泳池旁一米高的跳水台上,惊叫一声,欢天喜地从跳水台上蹦下,朝他飞奔而来。

阳光刺眼,他视野突然被迷住。

那跳台上还有一个人,只穿着一条蓝白格子的四角裤,弓着身子,一只腿曲在身前,另一只挂下去,摇摇晃晃,脚尖若有似无地点着水。那人在看他,背着光,浑身被照成褐色。

“哈喽。”他心里开始管这个人叫“四角裤”。

四角裤朝他招招手,看上去还有些腼腆的样子。

“阳阳,这位是李斯的家教。”汪茗介绍说,“他是斯坦福大学的留学生,我请他来教里斯中文的。”

四角裤从台子上跳下来,露出一个局促的笑脸,“你好,我叫顾瑢。”他说,“我也是溟港来的,咱们算是老乡啦。”

不知为什么,陆志泱看他总觉得有些眼熟,但记忆里他的确没见过这么个人。一个远在美国的留学生,就算是同乡,在溟港这样人满为患的大都市,想要见到一个人可能会是几世也修不来的缘分。

“你们岁数差不多吧?做个伴。”汪茗介绍道,手不闲着,偏要给他背上推那么出其不意的一下,让他没反应过来脚下磕绊了一步。四角裤终于朝他伸出手来,脸上笑容大了,双眼眯成弯弯的缝,露出两颗小巧的、不太整齐的兔牙。

陆志泱握上了他的手,泳池的冷水从四角裤的手上沾到他的皮肤上。陆志泱不太喜欢这种潮湿又粘腻的感觉。他皱了皱眉。

四角裤大概发觉了这件事,故意攥住他的手,将其余的水渍全抹了上去。

“喂!”他喊道,迅速把手抽回来,“怪恶心的。”

“汪茗姐,李斯刚刚在泳池里撒尿来着。”四角裤嬉皮笑脸起来,飞挑着的眼睛望向汪茗。

“真的?”等到姐姐怒气冲天地跑去找儿子算账的时候,陆志泱偏过头悄悄问四角裤。

四角裤没说话,扬起眉毛意味深长地看向他,眼里闪过伶俐又幸灾乐祸的光。

 

而后回想起这段往事,陆志泱总后悔那时没花更多的时间和四角裤相处。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喜欢吃什么、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他是不是需要帮助、又在经历着什么?他那么瘦,肩胛骨从薄薄的T恤后面耸立着,好像两座孤单的小山;他被晒黑的皮肤上总是浮着一层薄汗,又被加州盛夏热烈的阳光蒸发干净。

在那之后,他所见过的阳光很少这样热烈了。

 

陆志泱虽然在休假,但作为即将入职的警察,他那位看着有点不好惹的姓龚的队长给他分配了一堆业余读物,那是厚厚一沓和娃娃脸杀手有关的资料,让他在入职前倒背如流,要考的。

真的要考吗?在电话里,他卑微地问。

队长回答,没有没有,开玩笑的。他松了口气,队长又说,就算是开玩笑,你也得给我把资料背熟了,我回来考你。

他仍未知道那年夏天他这位队长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的学习环境很恶劣。除了他那个活泼好动的外甥,另一个则更离谱。四角裤像个闲不住的高中生,总在他卧室前游逛,瘫在他书桌旁的空椅子里,嘴里很大声地嚼着口香糖。

“哈喽,阳哥,在看什么?”四角裤大大咧咧地问,拽着口香糖的一角,大概是西瓜味的,粉红色的一丝,拉得长长的,再一点点吸回嘴里。

“在工作!”他危言耸听地回答,看都不看四角裤一眼。顾瑢站起来,绕到他的座椅边,直接坐在桌子上,面冲着他,一只脚搭在他的座椅扶手上。

“脚放下去,臭死了!”他佯怒,喝道。

“你这里怎么回事?”顾瑢眯起眼睛凑近了,那只脚还没放下来,手指却离他愈发靠近。陆志泱心里不知为何突然一慌,猛地朝后仰去,想躲开顾瑢伸过来的手,却不料椅背不稳,让他差点栽倒过去。

手指尖还是碰到了他。就在他的鬓角,顾瑢那双飞挑着的眼睛望向他,眼珠就像葡萄味的果冻目光烁烁。

“你这里”,指尖很凉,轻盈地碰到他的脸侧,“你这里有白头发。”

陆志泱错开身子,从椅子上蹦起来,把顾瑢的手打开,“怎么啦,少白头不行嘛?”

顾瑢开始嗤笑起来,笑声吸引了他的外甥。那小男孩跑进来,吵着要坐在桌子上。

“李斯,你已经是大孩子了哦,不能跟这个哥哥学。”陆志泱站起来,把四角裤从桌子上推下去,推了个趔趄。

四角裤拉下脸,口香糖嚼得更大声了,“啪叽啪叽”,在他耳边吵得很。

“娃娃脸是谁?”顾瑢突然问,正瞥到他放在桌上的资料。

陆志泱赶忙伸手盖住资料,“这可是警方机密,你可不能看。”

“大哥,这里又不是国内,有什么机密的。”顾瑢翻了个白眼,见他还不松手,从桌子上跳了下去,小臂挥到他脸侧,一只手似乎故意拍到他脑袋上。

“喂!你故意的吧?!”

四角裤摊开两只手,一副嬉皮笑脸又无奈的架势,后退着一步步挪出了房间。

陆志泱张嘴想骂,又不知道骂什么,他外甥就在旁边看着,眼巴巴盼着他能口吐芬芳然后再进行一个鹦鹉学舌,最后跑去跟他姐姐告状说小舅教我骂脏话,那他未来两周的路就走窄了。

 

房间终于安静了,但陆志泱再也静不下心来看资料。他煞有介事拿着资料跑到院子里,坐在泳池边的长椅上看。日光很强,亮得他睁不开眼,半个钟头第一页都没读完。

桌上摆满了资料开始摸鱼假装学习这件事,他最在行了。

“警官,怎么不在屋里看资料了呀?”顾瑢拿着水管,在他不远处拖长了声音喊。

“因为你很吵!”陆志泱骂回去。

那四角裤眨眨眼,又咧开嘴笑了,双眼弯成月牙,眼角翘着,用手指堵着水管口,让水流更快更细,花洒绽放开来,甩到他身上。

“妈的!”陆志泱被水洒到,慌张地护住资料,站起身来骂道,“有病啊你!”

顾瑢笑得欢天喜地,水流在他手心里滋到四面八方去,半空映出几道模糊的彩虹。他气势汹汹冲上去把水管抢了来,直接把管口冲着顾瑢喷过去。四角裤的衣服湿透了,脚下打滑栽倒在泳池边,歪倒前故意伸手想把他拽倒,却没得逞。

“我可没有拿水滋你啊?!”顾瑢只得抱怨道,磕绊着想撑起身子,脚下却又一滑,险些掉进泳池里。

水管里的水哗哗流淌,陆志泱在水声中雀跃地说,“你不是要打扫泳池吗?我先把你的脑子打扫一下吧!”

“是是、我脑子有病!你说的都对!”顾瑢躲避着,抬起手来护住脑袋,脸上挂起了被淋湿的、很大的笑容。

水龙头突然被关掉了。两人湿漉漉站起来,明明是要打扫院子,现在却一片狼藉。

汪茗站在不远处,黑着一张脸。“泳池怎么回事?”姐姐拽着他的耳朵把他拖起来。

“是四角裤……”他闷声狡辩。

“为什么要管顾瑢叫四角裤?!为什么随便给人家起外号?!”耳朵上被拽得更用力了,他疼得龇牙咧嘴。

顾瑢在一旁絮絮叨叨,“没错、没错,阳哥总打扰我清扫泳池”,理直气壮。

汪茗离开之后,四角裤不着痕迹地蹭过来,把他推进泳池里去,随即居高临下在池子边看他,满脸幸灾乐祸。

因为背着阳光,四角裤那张满含笑意的脸被笼罩在阴影中。

 

后来他总是想,如果时间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

来到旧金山的第二个周末,汪茗带着小外甥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外甥女去闺蜜家聚餐,姐夫说要加班,顾瑢提出要回学校,他便一人在帕罗奥多闲逛。

他先是去了顾瑢就读的斯坦福大学,在图书馆里又假装认真地看了一阵资料。然后他去吃了顿中餐,左宗棠鸡和炒面套餐,在心里对美式中餐严厉地批判了一番。吃完午饭是下午一点,他借着绚丽的午后阳光启程回家,公车等了很久,到家时已经过了两点。

陆志泱在门口伸展了一下,打算睡个午觉。

金色的钥匙孔刚好反射着已过晌午的斜阳,陆志泱穿过门庭,拿钥匙在大门前戳了好一阵也没对准钥匙孔;好不容易把钥匙塞进去,不知怎么就是打不开门。

阳光从金属面上反光到他的眼睛里,刺眼又让人急躁。

门锁转动的“咔哒”声响起,陆志泱才意识到房门被反锁了。他后退了一步,刚好躲开了被撞开的门。一声巨响回荡在下午安静的街道上。

“——外面有人,你看着点啊!”他险些被撞开的门框砸在脸上,木屑的味道飘进鼻腔,他看到四角裤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恐地出现在他面前。

“……四角裤?”他喘着气,心脏还因为受惊飞速地跳动着。

顾瑢那双本来就比常人大的眼睛此刻瞪得好像眼睁睁看着猎人奔袭而来的鹿。他大汗淋漓,抬起右手——那只手还在颤抖着,连指甲上都反射着水光。

“雅各布就在里面。”顾瑢的食指压在嘴上,做出“嘘”的手势。

他皱起眉,“发生什么事了?”

四角裤的双眼亮起来,好像刚才反射着烈日的金属面。他讥笑道,“你想知道吗?”

陆志泱沉吟片刻。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想。

推开四角裤,他撞进家里,直奔客厅。客厅一整面的落地窗好像闪耀着强光的灯,它们借着窗外夏日午后的艳阳刺眼地闯进陆志泱的视野。

“雅各布?”他喊道,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他姐夫的人影在晃动。

客厅里还有一个人——一个有着亚洲面孔的女人,确切地说。她更年轻、更漂亮,比起他今年三十三岁的姐姐,这个女人还长着一张饱含着婴儿肥的脸,稚气未脱得像个学生,涉世未深的眼睛凝望着他。那个亚裔女人正被雅各布推搡着试图从敞开的落地窗逃走。

“你在做什么?!”陆志泱当即喝道,口中的英语没有了平日的磕绊。他确实没想到人在盛怒之下,语言也不是什么障碍了。

他打算起码先在气势上压倒这个无论是从身材还是智谋上都胜他一筹的姐夫。姐夫那典型西方人的棱角分明的脸颊被浓密的络腮胡遮住,他又带着黑框眼镜,让陆志泱不太能看清他的神情。但他姐夫平时就是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的,温柔、得体又文质彬彬,他原以为姐姐远嫁美国是快乐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继续追问道,“一天到晚盼着我姐姐不在家是不是就他妈的在做这种屁事?”

声音随即四起,有狡辩的——“你听我解释”,有质问的——“原来你他妈的结婚了?!”,有怒吼的——“你居然还骗了人家小姑娘?!”,他们三人的声音交叠在宽敞又明亮的客厅中。

阳光在地板上画出一个平行四边形,刚好照在陆志泱的脚背上,很暖很暖。

顾瑢的声音低沉又稚嫩。它穿透了这所有的一切,刺向他的耳畔。

“你想知道他还做了什么吗?”

他噤声,扭过头去看到顾瑢靠在墙边,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幅居高临下的姿态。

“想让我告诉他吗?雅各布?”四角裤的视线又转向那个美国人。客厅里终于没有人再讲话了,灰尘在斜阳中飘散开来,伴着他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你一直对我动手动脚的,对吧?”顾瑢说道,“我知道你们有人就是这样,长着一张体面的帅脸、事业有成,腰缠万贯,娶一个贤惠持家的妻子,生几个孩子,但这远远满足不了你,只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也远远不够。”

陆志泱吞了口口水。

——你是在说我姐夫对吧?他差一点就问出来了。

四角裤这一连串的话好像很早以前就背好的一样,如此熟练又发自肺腑。他仿佛早就等着这一刻去控诉雅各布这种渣男的罪行。陆志泱看向他那张和高中生小孩丝毫不差的稚嫩的脸,一瞬间有些恍惚。

不知为什么,陆志泱看他还是觉得有些眼熟,却并不知道眼熟在哪里。

“这时候就别从窗户走了,从大门走吧?”顾瑢的声音又响起来,是对那个亚裔女孩讲的,比起平日的说话声相当温柔。不过陆志泱顾不上这么多,他双眼恶狠狠盯着雅各布,拼尽全力才忍住没抄起什么东西朝那张冠冕堂皇的脸摔过去。

“你听着,我会把今天的事告诉汪茗。”他义愤填膺地喊道,喊声大得恨不能现在就把距离他们很多公里之外在闺蜜家谈天说地的汪茗叫回来。然后肩膀上多了一些轻盈的触感,那是一只并不厚重的手掌,搭在他身上。顾瑢站在他旁边,低沉地呼唤他。

“喂,跟我来。”

陆志泱扭过头去。他看到顾瑢距离他大概只有二十厘米。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这个距离到底是多长,但他就是觉得他们很近,又没有那么近。

顾瑢的眼睛倒映着不知哪里来的光,而那个年轻的亚裔姑娘插到他们两人中间,肩膀撞在陆志泱的胳膊上。

“看着点啊。”他嘟哝道。

“带你去个地方。”

那是他们上路前顾瑢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家伙偷了雅各布的车钥匙,就在雅各布追出来的前一秒,他们开着那辆汉兰达从车库里一脚油门飞驰而出,发动机的嗡鸣划破了街道的寂静。

“雅各布对你动手动脚到什么程度?你为什么不告发他?为什么不报警?”坐在副驾驶上,他接连将问题脱口而出。

顾瑢翻了个白眼给他,“得了吧,大哥,我一个成年男性被另一个男人骚扰,在警察听来这都是我的一面之词,他们又能做什么?你姐夫就好这一口,你看不出来吗?”

好这一口——汪茗年轻的时候,在陆志泱的记忆里,也是漂亮又稚嫩的。无论是他曾经的姐姐、那个亚裔女孩,还是顾瑢,他们都年轻、幼态,充满着异域风情。

于是,男人乐于为此背叛妻子。

“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告发他,你应该把这事告诉汪茗,然后去报警。”他相当坚定地说。

“是是是、你可真正义。”顾瑢敷衍道,“可算知道你为什么去当警察了,这世界上就没有你报不了的警,是吧?”

陆志泱被气笑了,他狠狠推了顾瑢的胳膊,方向盘在那人的手底下随之偏离了不小的角度。汉兰达在街道上蛇形走位地行驶而过。

“大哥,我开车呢!”顾瑢扯着嗓子吼道,“可别在这里断送您惩恶扬善的生涯啊。”

陆志泱抿起嘴来憋笑,他转开身,侧靠在副驾驶座上,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泛着金色的绿意。

 

从帕罗奥图向西行驶一阵,他们就开进了黑山山群。山顶海拔渐高,即便在盛夏也有了些凉意。工作日山上人不多,他们沿着山路往上开,半山腰开始有条河徐徐流过,汇在一汪湖水中。

“这里叫马蹄湖。”顾瑢对他说,“因为湖的形状像马蹄。”

他们把车停在湖边,顾瑢站在岩石上,拿扁扁的石头打水漂。那人还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条四角裤,裤脚褶皱得有些破败。

“喂、四角裤。”他抬高了声音。

顾瑢站在湖边的岩石上,背着光,晨色在他头顶笼罩,回过头来看向陆志泱。

“我姐夫对你做过什么吗?”他问。

顾瑢眯起眼睛,奚落道,“你对这个这么感兴趣?”

陆志泱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这是出于警察的职业道德想为公民讨回公道。”

那人嬉笑说,“怎么了,看到有人出轨你就反应这么大?”他看着陆志泱脸上困惑的表情,继续说,“我听汪茗姐说了,你和她是同父异母的姐弟,你爸爸再婚,才有了你。”

这话确实有些刺耳,于是他决定沉默。

“你爸爸为什么再婚了?”顾瑢听上去就像是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看向陆志泱的表情了然又理直气壮。

“我已经很多年没和他联系了。”陆志泱回答。

他没有说谎。他也不认为这种事需要说谎——他拥有这样一个他极力摆脱却摆脱不掉的父亲,当人们提到他的时候,或许都会用“那个不听话的、离家出走的不孝子”这样的形容词来描述他,但他也没什么所谓。

四角裤眨眨眼,出乎他意料地没有接话。

他心中不安,继续说,“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希望把这件事告诉我姐姐,至于她要怎么处理,就不关我的事了。”

顾瑢又捡了一块石头,用力地朝马蹄湖砸去,声音很大,湖面好像破碎的玻璃。

“你以为事情都这样简单吗?”他问。

陆志泱偏过头来看他,“我的家庭经历过这种事,我知道它并不简单,所以我必须要做些什么。”他注视着逐渐回归平静的湖面,“我总是想——或许,如果我和汪茗真的是亲姐弟就好了。这样她会不会更幸福一点?”

顾瑢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你爸和汪茗姐她妈妈离婚又不是你的错。”

他沉默着,那人就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喂,你不会真的傻到觉得这事是你的错吧。”

他耸耸肩,依旧没讲话。

“大哥,成熟点。”顾瑢又弯下腰去挑石头,在他脚底下发出“噼噼啪啪”的撞击声响,“退一万步讲,你和汪茗姐都从你爸身边逃开了,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惩罚,对吧?”

“你的父母呢?”他突然岔开了话题。

顾瑢冲他眨眨眼,很快地回答,“我爸妈没有这种问题。”

陆志泱对于这过度急切的语气没多想什么。很多年后,当他回忆起这一天,陆志泱不得不懊恼那时年轻的自己相当没心没肺。然而在那一刻,他只是点点头,“有时候生活平淡一点是不是更好?”

四角裤语调相当平淡地说,“不完全是,但有时候不知情确实比知情活得容易点。”他用拇指擦了擦手里的石头,像投飞盘一样反手把石头扔向湖里。

“嗵”的一声,平静的湖面溅起水花,它们的影子一层层折射着彩虹色的阳光,落到水里,打乱了天空的倒影。

 

那天晚上,姐姐带着两个孩子从闺蜜家回来,小外甥闯进门就欢笑着叫“爸爸”,姐姐拥抱着她的丈夫,而陆志泱就在暗处,看着他们两人接吻,胃液翻滚,阵阵作呕。

这个人渣几个小时前还在欺骗着汪茗和另一个女孩的感情,他攥着拳,指甲快要抠进掌心。然后顾瑢就站在他身后,柔软的手轻拍着他的后背,那触感意料之外地让他稍微安心。

“就算这一次你阻止了他,但你知道那句话吧?”顾瑢不止一次对他说,“‘出轨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我可以把出轨扼杀在一次之内。”陆志泱相当咬牙切齿道。

“那好吧,”顾瑢故意回答,“你去告诉她,然后你看她面对着两个孩子和共同生活了快十年的丈夫,她会怎么选择。”

——当她发现她和母亲陷入了一样的困境,好像命中注定一般。

 

离开旧金山那天,顾瑢已经回学校去了。他毅然回绝了汪茗和雅各布夫妇两人要送他去机场的提议。临出门前,他拥抱了姐姐和小外甥,亲了亲他外甥女的小脸蛋,他的姐夫则远远站在二楼楼梯口看着他。

他回视着那个美国人。

“阳阳,明年有年假再来看我们喔。”汪茗轻声说。她总是那样细声细语的,好像山间静谧的泉水。

“姐,保重。”他回答,“有事一定随时给我消息。”陆志泱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盯在雅各布身上。

他多么希望就在这一刻把他曾经目睹的事情全部倾盘而出。他甚至已经张口了,话语就在舌尖打转,但小外甥缠着他,不停地让他抱,温暖、小巧的掌心伏在他的腰上。

陆志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他想,他虽然不希望让汪茗受到伤害,但在雅各布不知在何时同陌生女孩搭讪的那一刻,伤害就已经达成了。

 

“今天回国吗,阳哥?”

在机场托运完行李,往安检口走的时候,陆志泱收到了一条短信。

“是,你快好好学习吧。”他回道。

“我们还会再见吗?”

“你回国的时候别忘了找我。”

“你回下头。”

 

嗯?

陆志泱看着最后一条短信,莫名其妙。

“大哥,你回个头呗!”

陆志泱回过头去。人潮之中,他看到顾瑢就站在不远处,穿一件帽衫和那条他再熟悉不过的蓝白格子四角裤。

“你怎么来了?”陆志泱一头雾水。

“我不能来送你吗?”四角裤的脸挂上笑容。

“你不是开学了吗?今天没课吗?”他问。

“我翘课了。”四角裤脸上的笑容更大了,迈开腿欢快地小跑上前,“今天你回国,我得来给你送行啊。”

他们面面相觑地站了片刻,双臂好像要抬起来给彼此一个拥抱,又好像在犹豫;他们这样相互隔空意念切磋了几回合,四角裤终于是伸出右手。

“不然,我们就握个手吧。”他说。

陆志泱点头表示同意。他们煞有介事、郑重地握了手。

“很高兴认识你,陆队长。”四角裤假装一本正经地说,“祝您旅途愉快。回国之后继续为民除害,我替人民谢谢您。”

笑意在陆志泱的脸上就快要绷不住了。他赶忙转过身,朝安检口走去。

走出几步路之后,他无比中二地抬起右手,食指、中指伸直,无名指和小指攥起来,朝着天空挥动了一下,示以告别。陆志泱觉得他从初中毕业之后就再没有做过这种让人发笑的不可一世的动作了,但此刻他觉得,发自内心地当个酷哥也不错。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顾瑢在他身后几米外的地方问道,声音却瞬间淹没在机场行色匆匆的人群里。

 

在他的记忆中,顾瑢总是嚼着口香糖,坐在他身边,小腿故意贴着他的,捡起一块又扁又光滑的石头,扔到湖里,水花排成小队,一点点向远方奔去。

——我们还会再见吗?

未来的某一天,他们的确重逢了。

他却再也回不到那片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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