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屉里的安然

《那里曾有一片湖》(4)

「2009年,冬,藏头诗」

那年冬天,陆志泱第一次真正接触到了娃娃脸杀手的案子。案子发生两周后,他走进警局,龚队长的桌子却空了,上面摆着一盆花。明明是案件侦破的重要阶段,同事却通知他,“龚队调走了。”

陆志泱从没这么无语过。查案期间怎么突然有了人员变动?不号称是“大案要案”来着吗?

话说回来,即便是对于自以为读书时饱览各类重案的陆志泱来说,跟在龚队身后激动难捱地去了案发现场,也扭头钻进厕所里吐得昏天黑地。

死者叫姚盛昌,死亡地点在罗湖区沽水湾的万豪酒店楼顶。普通老百姓大概对这个姚盛昌不那么熟悉,但只要是接触过博彩的,都有所耳闻。他是澳门一家叫“Ocean's Casino”的赌场老板,赌场不大不小,却刚好也没什么树大招风的压力,这让他的赌场备受内地赌徒们的青睐。

姚盛昌案原本由罗湖区警方管辖,但犯案手法引起了他们的疑虑。罗湖区警方到达的两小时后,陆志泱便跟着龚队长前往了案发现场。

如果是单纯地抛尸楼顶,可能还不会引得这么大的轰动。姚盛昌的尸体裹着厚厚几层黑色垃圾袋中,被胶带绑得好像木乃伊,捆住脚腕倒吊在楼顶的围栏上垂了下去。那晚刮了很大的风,尸体半夜在风中飘荡,伴着海风腥咸的呼啸,一下下砸在万豪酒店顶层客房的窗户上。屋内住着一对年轻夫妻,凌晨三点被撞击声吵醒了,打开窗户看到眼前的这番情景,直接被吓得恨不能当场离开地球。

“阉了、是……所以我们怀疑……需要观港区支援……”

驱车前往现场的时候,龚队长电话里的只言片语飘进陆志泱的耳朵里。

 

胶带被撕下来,死者软掉的命根子像腐坏的肉,皱巴巴地塞在嘴里,混着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让第一次见到命案现场的陆志泱胃里反酸水,匆忙推开房门朝卫生间奔去。即便读了娃娃脸杀手厚厚一沓资料,这样的场景亲眼所见还是让那时的他无所适从。

如今他怔怔对着龚队长空荡荡的桌子。案子才刚查了两周,侦查组队长都给查没了。

 

桌上有一张字条,是龚队长写给他的,蝌蚪一样潦草:

“小陆,我这盆花记得浇水

花朵和叶子很脆弱

都要浇

街角的花店买肥料

3天浇一次水

5天施一次肥”

陆志泱“嘁”了一声。龚队被调走也不忘自己这盆花,大概是写得匆忙,断句都很怪。

午休时他跑去街角,却发现那里只有一家肯德基和7-11便利店,找了半天附近也没有花店。他在肯德基里坐下,买了个鸡腿堡套餐。天气有些冷,店里的暖气很足,塑料杯上凝了不少水珠,被他压在龚队长的字条上。他拿起来吸可乐时,看着字条上的水渍发呆。

略呈弧形的水渍,刚好晕过字句中央。

“花朵……都……街……3……5天……”

花……都……

 

他愣住了。

那是一首“藏头诗”。

他想起《水浒传》中,“智多星”吴用和宋江传唱四句卦歌,句首暗藏“卢俊义反”四个字,最终把卢俊义逼上梁山。藏头诗向来多见,它简单易作又能隐藏信息,想必龚队长对这些小伎俩乐此不疲。

陆志泱问取餐台借了支笔,将字条翻过来,在上面写下“花都街35”,又打开浏览器,等待网络加载了很久。他在UC搜索栏输入“花都街35”,搜索结果显示出了“花都街35号”。

那是一家招待所,店面很小,百度地图上有7个评论,评分只有两颗星多一点。它萎在街角鳞次栉比的老店之间,玻璃门下面贴满了办证广告单。一开始那些广告单好像还在被清理,在玻璃门上留下斑驳的痕迹,时间一久就没人再管了,一层层贴了下去。台阶下的水槽里扔着几张女人搔首弄姿的相片配着电话号码。

跑进招待所时,一股烟味扑鼻而来。他还没张口,前台的服务生瞥他一眼便开口说道,“302。”

陆志泱困惑地挠挠头,却也没多问。他攥了攥拳头,心想就算真的有危险,他也不是吃素的。

 

屋内有股浓郁的霉味,空间很小,正对门有一把扶手椅,龚队长就坐在上面,缩在阴影里。

“龚队!”他惊道。

“锁上门。”龚队长示意,“小陆,有些事我长话短说,你怎么直到中午才来?”

陆志泱满怀歉意地说,“抱歉,龚队,我不知道……”

龚队长“唉”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没再继续计较,“小陆,我这次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我从警这么多年,要说奇怪的案子也见过不少,但这次有些事情不太一样。姚盛昌的这个案子,从咱们接手开始,我的家人就一直在被骚扰,有人每天都给我爱人和女儿打电话逼我辞职,我原本想跟着那几个电话号码追踪过去,却发现都没有绑定身份证,查不到信息。”

“龚队,这是——”

龚队长抬起一只手栏了他,继续飞速说,“有人不想让这个案子被调查下去,所以你服从安排就好了,不要轻举妄动。”

他原以为,这个“娃娃脸杀手连环杀人案”和他读书期间案例学习时接触过的大部分随机杀人的案子没太大差别,无非是凶手精神有问题、仇视社会或是老生常谈的那些原因。

如今看来并非如此了。

万豪酒店的楼顶并不是第一案发现场,于是,他们从出入酒店的人开始了排查。那阵子正值进出口博览会在溟港举行,万豪酒店客满,人流量很大,案发当天进出顶层电梯和走廊的监控被颠三倒四看了很多遍,还是没找到哪怕一个可疑人员。

尸体是怎么被运送到顶楼的?这是办案组一直想解决的困境,直到龚队长自行离开了观港区分局。

“这个案子有什么特别吗?”他继续追问,“为什么有人能找到您家里人的联系方式?龚队,您的家人不会有危险吧?”

龚队长摇了摇头,摆摆手说,“你自己注意安全就好。小陆,我有种感觉,这个案子是黑吃黑。”

陆志泱瞪大了眼睛。

“至于到底是不是‘娃娃脸’做的,我保持怀疑。”龚队长继续说,“就算他参与其中,或者人的确是他杀的,我也不认为他是主谋,最多是个既得利益者。姚盛昌被杀害之后大动干戈地运到酒店顶楼,先不说一个人不太可能办到,这很可能为了杀鸡儆猴。”

陆志泱思考了一下表示赞同,“您说得对,而且‘娃娃脸’的前两起案子,死者是随机的,也都是普通上班族,和这一次的姚盛昌身份完全不同。”

龚队长还是藏在缭绕的烟雾中,沉吟着。

“我只是想不通,‘娃娃脸’先前那两起案子的动机是什么?这一次又为什么参与其中?”

陆志泱犹豫了一阵,还是开口把他一直以来的疑惑问了出来:“‘娃娃脸’真的存在吗?”

出乎他的意料,龚队长竟然立刻颇为确定地说,“他存在。”

陆志泱以为这位老警察还会继续说下去,但他却沉默了,叼起一支烟,打火机“啪”的一声,在屋内点燃了拳头大小的烟尘。

“姚盛昌绝不是随便死去的。”

陆志泱很不喜欢烟味。他向后退了一些,小心翼翼地,“龚队,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你等我的消息。”龚队长缓缓地吸烟,声音好像被掐紧了喉咙,语调还算平淡。

“小陆,我只相信你一个人了。”

 

不久,警队调来一个新人,却不是顶替龚队长的。新人是个叫程络的女警,也是刚毕业,比他年纪还小,是从未央街派出所借调来的。一时间,侦查组成了群龙无首的状态,就在这个空窗期,姚盛昌案的调查工作最终被交还给了罗湖区。

这件事他还是直接从刘局长那里听说来的。那天早上他探头探脑走进刘局长办公室的时候,里面已经等了一个人。刘局长见他进来,招呼他坐下,而那个叫程络的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局促地并拢双腿,冲他扯出一个好像嘴角被绑架了的笑容。

“来,认识一下,这是从未央街借调来的程络。”刘局长介绍道,“龚世荣走了,咱们人手不够,所以姚盛昌那个案子,市局今天通知说还是移交给罗湖区了。”

“龚队长为什么走了?”他问道,没什么拐弯抹角。

“说是家里有事情要处理。”刘局长回答,“世荣是咱们这里的老同志了,有这方面的要求,我们得尽量担待。”

一股不安的情绪顺着他的肚子窜上来。如果一个案子的幕后黑手能让龚队长瞒着刘局长如此仓促地退出,留下一堆烂摊子让他这个刚入行的新人面对,那这个幕后的主使者绝不是他能轻易与之抗衡的。

那个叫程络的小姑娘思绪总是有点跳脱,陆志泱教她怎么用办公系统的时候,程络指着他的鬓角说,“陆队长,你这里有白头发。”这让陆志泱有口难辩,他觉得自己这几根白头发差不多是可以注册商标的程度了,换了谁刚认得他总会提这么一句,好像这世界上少白头的就他一个人似的。

然后这姑娘就开始盯着他,他走到哪她的目光就跟到哪,直到他的视线假装漫不经心地落过去,她才眨着眼睛裂嘴笑着喊一声“陆队长!”,神态总是过于兴奋。

一开始他还打算纠正,时间久了他想,算了,随她去吧。无论如何,这个程络的笑容也很阳光,有双弯弯的眼睛,总让他想起些什么。

加利福尼亚的冬季,温度怎么样?是不是还如夏天那般干燥?他的姐姐一切还好吗?四角裤还在给李斯当家教吗?——应该不会了,在遇到雅各布那样的男人之后;他有没有再回到那座山上,站在湖边的岩石上,望着水花消失在远处?

夏天总是稍纵即逝。

 

一开始,龚世荣每隔两天就给他打来电话,通常是在晚上,用他以前的手机号码。他们会聊个十几分钟,话题一般是生活、工作或是女人。这让他猝不及防,因为他实在没想到龚队长是那种能和别人敞开心扉的文艺中年,就好像遇上了小时候看的港片里那些落魄黑帮老大悄悄袒露自己内心的柔软小角落似的。陆志泱寻思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了中年男性之友了呢?只可惜大部分时候,他都没办法和龚队长共情,只剩这男人在他的电话对面喋喋不休。

过了一阵,差不多是这年年末,龚队长突然隔了很久才给他打来电话,还换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让陆志泱误以为是推销电话所以没接。紧接着这个号码发了条短信进来说,小陆,接电话啊。

是龚队长,声音不知为什么沙哑了一些。他困惑地问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联系,龚队长却岔开了话题。

这个老刑警张口就说,“小陆,最近家人都还好吧?”

陆志泱感到莫名其妙,但他还是回答,还好。

“自从经历了这个案子,我就发现家人真的很重要。”龚队长的声音好像部件锈掉的留声机,干涩、苦闷,令人恐惧。

“龚队——”他隐约觉得龚队长精神状态不太对,“你家里人还好吧?”

“还、好还好。”

龚世荣的舌头好像打了结。

“您这是喝了?”他即刻问道。

“小陆,常回家看看,准没错。”

然后电话对面就想起了那首歌,是他从小到大耳朵能听出老茧的《常回家看看》,陆志泱的内心有了答案。

龚世荣确实没少喝。

那天晚上,龚队长拽着他絮絮叨叨了大半个钟头,从他女儿出生的时候六斤三两,到他老婆今年在学校评职称,再到女儿的男朋友他怎么不满意,而陆志泱确实没见过这阵仗,只会闷头嗯嗯啊啊地应着。

他记得那一天是十二月下旬,临近圣诞节,具体是几号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却很清晰地记得那天是周四。

那天之后,龚世荣再也没有联系他,当他回拨这个电话号码的时候,被提示它已经成了空号。

 

挂掉龚世荣的电话之后,他在自己公寓的沙发上瘫了很久。手机发出了低电量的提示音,他匍匐着挪到沙发一角,拿起座机听筒,拨通了那个自己唯一能记住的座机号码。

电话接通的时候,轻微的电波声与他的呼吸相伴,回荡在寂静的公寓中。他磕绊了一下,喉咙好像被扼住,最后还是勉强挤出声音来。

“妈。”他说。

“……阳阳?”母亲的声音响起来,“阳阳,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个电话——”

那些老生常谈随即冲进他的耳朵里。

新工作怎么样?住的地方好吗?住得不舒服了也不要硬撑着,回家来住,妈好给你做点菜,不然你总是自己在外边瞎对付……领导们对你还好吗?有没有认识关系好的同事?妈妈不太了解你这种工作、要注意安全,有没有认识什么女同事?你小姨又说要给你介绍个女孩,条件不错,本地的,985大学生呢,哎、妈妈都是为你好,不要任性……春节回来吗?别只回外婆家,也回来看看你爸爸和奶奶……

“妈!”

他洪亮的声音在客厅里有了细碎的回音。

“你们最近还好吗?”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他想,母亲在电话那头可能感动得快要泪流满面。宝贝儿子也会关心妈妈了。她可能会在内心这样雀跃地想。

他越是这样认为,内心就愈发苦涩。他继续说,“妈,我春节回去吧。”

那将是这个晚上他给母亲的第二记暴击,这会是几年来属于母亲少有的一个幸福的晚上。他相当不可一世地想。电话对面的母亲话头更打开了,她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家里的近况,你爸关节有点不好啦,但身体还算硬朗,天天像他们公司那些小年轻似的去坐班,我说你都是老头子啦,总该把位置让出去,可他不听,你也知道他的,什么事不是他自己做他都不放心——

还有呐、还有啊,你这几年都没有联系他,他听说你每年暑假都去美国看茗茗,他就逼着茗茗每周都给他打电话,越洋电话也不便宜呢,我跟他这么说,他说不行,那也得打,钱不是问题……

“但人家茗茗在那边有两个孩子,工作又忙,最近还出了些变故,我真是不想让你爸这样打扰她……”

“等等,妈,你说什么?”他打断了母亲的话。

“茗茗没跟你讲吗?唉,这姑娘从小就乖巧懂事,她这次没有跟你爸爸讲,而是偷偷给我单位打电话告诉我的。”

母亲温暖又柔和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在他耳中开始变得刺耳起来。

“茗茗说,她无意中发现老公和别的女人发的短信。”母亲继续道,“我就说,人家老外开放,和咱们中国人不一样……”

“这和人种没关系,”陆志泱很刻薄地打断她,“人渣就是人渣。”

母亲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很久很久。

陆志泱并没有费心去打破这个沉默,他知道自己这话里有话的语气让母亲想到了什么,而他相当无情地希望她一直这样想下去。

 

那段日子,他那位总是时刻过度紧张的新同事好像画风逐渐正常了,她不再一直盯着他看,也总算有别的同事告诉她陆志泱并不是个队长,但她还是继续管他叫陆队长。

“你不是知道我不是队长吗?”他问。

比起刚来到这里的时候,程络已经放松很多了。她有一张一开口就刹不住车的嘴皮子,但就算他们年纪相近,陆志泱还是把她当成个小姑娘看待。二十三岁,确实是个很容易觉得自己比旁人成熟的年纪,陆志泱是这么看待当时的自己的。

“总得捧着你嘛,陆队长,”程络相当实诚地回答,“让你忘乎所以一点,就不会找我麻烦了。”

程络成为了陆志泱御用且唯一一个午休盟友。那年队里只有他们两个新人,陆志泱话不多,又天生长了一张拒人千里之外的脸,他还很是孤芳自赏地认为他们两人中是程络耐不住寂寞。

他们时不常会选择出去午休。大家都不爱在办公室吃午饭,而是争先恐后地跑出来放风,比如在街角总是人满为患的肯德基,临近年末的时候很难能占到位置。尤其在这段日子,肯德基里还会响彻着一桌桌附近公司探讨着年终绩效的员工。

这么想还有点好笑,在监狱里的每天有一小时出来放风,上班族又何尝不是?

就是在龚队长和他畅谈了一晚上的第二天,他们又来到这个地方,勉强占到一个窗边的位置。

陆志泱闷头啃着香辣鸡腿堡,这是他最喜欢的套餐,坐在他对面的程络又开始进行她最擅长的运动:如何让自诩高冷的陆队长开口畅谈。她从天气说到经济,又讲到上周末看过的电影,还有家里拨号上网的时间不够用了,然后陆志泱就认真地思考她的话为什么这么下饭,那让他几乎没注意程络在讲什么,而是听着她叽里呱啦的话语五口一个汉堡,一口六根薯条。

“……长还有联系你吗?”

“什么?”

他一愣,差点被可乐呛到。

程络加重了语气,好像也不恼,“我说,龚队长还有联系你吗?你不是之前跟我讲他偶尔会联系你?”

他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点头闷声说,“前阵子有,最近没再联系了。”

“他为什么调走了?”程络问。

“你又为什么调来了呢?”陆志泱反问道,语气并不那么讨人喜欢。后来他回忆起这段日子,总觉得初出茅庐的自己时刻都那么幼稚而不可一世。他这样问过程络,说我刚工作那阵子是不是性格很讨人厌啊。

程络总是会笑着看他。

“不,”她总是这样说,“我觉得你很好。”语气真诚到让他没法反驳。

当然了,彼时的他并没有这样的觉悟。他甚至还有点高高在上地想,龚队长如此信任他,那么就不可以把他们之间的秘密透露出去,从而抗拒地嫌弃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打听那么多事。

或许是他的表情终于不太好看了,程络冲他眨了眨眼,低下头看着挤在汉堡盒盖上的番茄酱。

很红,很像他不久前在万豪酒店里看到的,从姚盛昌嘴里流出来的深色的血。

那样的凶案场面,一个派出所的小民警见过吗?那个让未来的他相当不耻的想法从他的脑海里冒出来。程络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见他正盯着她看,还悻悻笑了一下,那双眼睛又眯起来了,很弯很亮。

“陆队——”她又张口想说什么。

“砰”的一声在他耳边响起,打断了她的话,而陆志泱吓得差点被薯条噎在嗓子里喘不上气来。

他飞快地扭头看向窗外,竟看到一张字条被贴在他座位旁边的玻璃上,上面字迹潦草地写着,“这里很冷,加件衣裳”。

陆志泱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可乐杯,就是在那一刻,他看到一辆卡车朝他与程络就餐的位置飞速驶来。

“小心!”他从座位上蹦起来,大脑一片空白,还没来得及思考就抓起程络的胳膊向后推去。一声巨响,落地的玻璃窗就在他背后炸开。无数片细碎的玻璃好像尖锐的子弹砸向他,飞进他的发丝之间,划破了他的衬衣。路人嘈杂的尖叫随之闯进他们的世界。

人们互相推搡着四散跑开。

他再回头看去,他们刚才落座的地方早已一片狼藉。

陆志泱“嘶”了一声,腰间一阵剧痛。

一片相当大的玻璃碴飞溅起来插在他的腰上,看上去不算深,血染湿了他的衣服,随着他的呼吸缓缓起伏,把更多深红的血送了出来。

“陆队长,你的腰!”程络喊道,惊慌失措地扶住他。肯德基离警局不远,没几分钟,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便在店外回荡了。卡车司机早已不知去向,陆志泱捂着腰,忍痛跌跌撞撞跑出去,店外的街道被撞得破败不堪,熙攘的路人隔着几十米远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着。

是谁……?他的呼吸愈发急促,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他腰间的伤口,痛感钻进他的脑尖,疼得他头晕目眩。

 

“这里很冷,加件衣裳”……

温柔又匆忙,字迹留在他彻底跌入黑暗之前的视野里。

 

他住了三天院,出院那天,他给交警队打电话申请查看肯德基街角的监控录像。

交警队告诉他,货车司机已经被拘留了,那天冲着肯德基撞过去之后本来要跑结果被当场抓捕。司机一直说货车的刹车突然失灵了,所以才不得不那样撞过去,问他为什么偏要朝肯德基撞,司机却闭嘴不说话了。

程络在他出院那天跑来陪他办出院手续,和他保持着小心翼翼的距离,问能不能和他一起去看监控,又患得患失地问他怎么样了。

陆志泱刻意摆出满不在乎的表情,对程络的关切相当冷淡地回应道,“还行吧,差不多好了。”

直到晚上回到家,陆志泱才发现程络偷偷在他包里塞了一盒巧克力,盒子上附着一张卡片,卡片上画了一张海贼王里路飞的简笔画。这是他最喜欢的动漫,他想到自己单位电脑上确实用了一张海贼王的屏保,但他以为没有人会在意这种细节。

那张卡片的角落还写了一行小字:

“陆队长,祝你早日痊愈。”

 

肯德基街角总是人满为患,他们将两小时的监控看了三遍,又把卡车撞进餐厅的画面看了好几个来回,因为角度和清晰度问题,没看出什么端倪,更没看出往玻璃上贴字条的是谁。货车原本在中间车道,即将到达路口的时候,突然偏离到右边的方向直直朝着肯德基所在的橱窗撞去,原本的右转道上接连三辆轿车急刹才没有酿成更大的事故,然而路过的行人还是有三人被飞溅的玻璃划伤。

从货车偏至右边加速到撞上橱窗,整个过程还不到十秒的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人满为患的街道有五个人经过了他和程络就坐的位置。他锁定到一个人,深深扣着帽子,卡其色的宽大外套直遮住膝盖,底下若隐若现着一双黑色的骑士靴。

“我觉得像个女的。”程络在旁边郑重声明,“比刚才路过的那个明显是男人的路人肩膀要窄。”

“怎么,男人就不能肩膀窄一点嘛?”他扬起眉毛。

程络抿嘴笑了,偷偷瞥向他的肩膀。

这是巧合吗?

他一遍又一遍将那短短十秒钟的监控颠来倒去看了很久。卡车仅仅是刹车失灵了吗?

还有救了他一命的那张字条。

上面写着,“这里很冷,加件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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